流光

      他現在身處在一座森林裡。他很清楚,這是個夢境。庫路芬不禁咧嘴一笑,連做夢都夢到不愉快的東西。是的,森林,他孩提時代最懼怕的場所。


  兒時,庫路芬總認為在森林底處,有著會將一切都吞蝕殆淨的虛空,越往裡面走就越會被它給吸引進去,最後,就這麼被那・個・給・吃・掉。還有,上頭那交錯縱橫的枝枒與樹葉,它們將蔚藍的晴空切割得支離破碎,而那些剩餘的晴光碎片,根本無法溫暖他顫抖的心靈。


  當他把這些話告訴父兄時,通常都會引起一陣此起彼落的大笑。


  害怕。這個字眼完全不屬於費諾家族,更何況,他是個精靈,一個膽怯於森林的精靈?這就更加匪夷所思。


  「阿塔林凱,你是看書看到昏頭了吧?」卡蘭希爾最愛彈著他的額頭如此嘲笑。   


  「沒事就多出來走走,不要成天窩在家裡。」面對這些奚落,他只能摸著有些發紅的額頭,咬著下嘴唇沉默不語。


  現在,他已經脫離那恐懼森林的童年許久。再者,經歷那一連串的背叛、戰爭、算計、分離與血腥後,他早就將畏懼拋到遙遠的過去,連同……   


  庫路芬環顧四周,他發現這裡的氣流近幾乎是靜止,沒有光,也沒有聲響,有的只是那滲進毛細孔中的寒冷。上方的枝葉層層交疊,好似釘死於天空下,宛如黑夜。他把目光移向前方。深綠、鉻綠、碧璽綠、暗綠,乃至黑暗,一層一層,由淺而深,形成了個令人暈眩的綠色漩渦。庫路芬甚至有種錯覺,前方的空間已經開始扭曲變形。


   


  回頭望去,背後完全沒有色彩,那是無邊無涯的虛空。


   


  ——看來只有往前走。


  想著,庫路芬冷哼一下,他竟然墮落到在夢裡都保持著不動的理性,還真可笑。


   


  腳下的草地出乎意料的乾爽,走動的時候衣襬稍稍揚起,可是,他仍然感覺不到流動的空氣,這種全然的死寂真讓人感到不快。


   


  他就這麼走向深處。


   


  猛然間,庫路芬感覺到自己踩到一團潮濕的爛泥,冷冰冰的寒意,從腳底漫延至頭頂。此時他耳邊響起極其熟悉的聲音。


   


  ——你還要繼續走下去嗎?


  ——我還有退路嗎?


  庫路芬在心裡說著。往前邁出,稀爛的泥土漫過他的腳踝。



  ——你要不要看看你踩的是什麼?


 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這些是由鮮血所形成,那倒不必。


  這聲音他明明再熟捻不過,為什麼他想不起來?


  好像賭氣般,他不斷往前走,每走一步就越陷進濕泥裡。


  ——你不後悔?


  有那麼瞬間,他的腦中閃過芬羅德的臉龐。


  ——……不。


  ——唉,阿塔林凱啊……


  啊啊,他想起來了。


  「安格羅德,安格羅德。」


  庫路芬細細呢喃著。有陣冰涼滑過他的臉龐。




   「庫爾沃,庫爾沃。」


  庫路芬發覺有人輕輕正搖著他,漸漸的,他緩緩轉醒,迷濛間,他迎上一張親切的面孔。



  「伊露維塔啊,你可終於醒了。」


  那個人像是鬆了口氣般,伸手把他額前的頭髮往上撥去。庫路芬露出淺淺的微笑。其實腦袋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,他扭動著想要坐起身,一陣劇痛自左肩胛傳來。這個時候他才完全清醒。


  ——對,他受了傷,就在幾天前那場追逐戰中,被一隻半獸人用弓箭射中肩膀。



  「拜託別亂動,等下要是讓傷口裂開,我可不管。」


  凱勒鞏靈巧地把多餘的枕頭枕在床頭,小心翼翼扶起受傷的弟弟,讓他背靠枕頭坐著。他端起放在床邊小桌上的水杯,坐到弟弟的身邊,庫路芬將頭倚在兄長的右肩,汲取他的體溫。當他還是小男孩的時候,只要是受傷或者心情不好,他總是會往凱勒鞏的身上蹭去。



  「先把水給喝了,有話等下再說。」


  啜飲著哥哥遞來的水,凝視著凱勒鞏俊美的臉,看見對方蒼藍色的眼睛底下,有著兩道深深的黑影。庫路芬心裡泛起異樣的漣漪,眼皮也隨之滾燙起來。


  「我讓泰爾佩先回去休息,那孩子這幾天也都睡不好。」


  把被喝空的杯子攥在手心,凱勒鞏的臉部線條顯得格外柔和。


  「讓你們擔心了。」


  庫路芬望著窗外的月色,伊希爾以情人的溫柔撫摸著萬物,舒服的涼意滑過肌膚,幾朵雲彩自那銀色的外表飄過,在地板上投下流離的陰影。


  「你也實在太不小心,半獸人的箭是什麼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。」


  凱勒鞏用臉頰輕輕摩蹭那頭黑髮︰「這不像你的作風,庫爾沃,那時候你在想什麼?」


  聽著凱勒鞏饒有磁性的低沉嗓音,庫路芬閉上眼睛。




  箭矢銳利的聲響劃破空氣,耳邊傳來的是利器刺進肉體而後又拔出的摩擦聲。伴隨著惱人的尖叫,那些穢物的髒血污了翠綠的草地,鮮嫩的綠草上綻放出朵朵腐敗的花。他不斷呼出厚重的氣息,透明的汗水滑落,滴入色彩斑駁的土地,在轉換與晃動的視覺下,有隻紅鹿靜靜佇立在旁。


  牠好像是嚇壞了,就這麼動也不動的站在戰場外。牠的眼神吸引了庫路芬的注意力,就在那時候,他做出極度不合理的決斷——保護那頭紅鹿。


  這可是犯上戰場的大忌。當然,他也付出了個不大不小的代價,一道箭射中他的肩膀。




  張開眼睛,他淡淡說著︰「我看到一頭紅鹿。」


   「就因為一頭紅鹿?」


  凱勒鞏有種暈眩的感覺。


  「是。」


  庫路芬至今還能夠想起牠眼神,褐色的眼睛裡有著蘊含母性的光芒,好像是懷孕了吧?


  這讓他想起那位有著一頭少見的紅髮,褐色的眼裡揉合堅強意志與溫柔笑意的女性。至今她仍然遠在大海的彼端,在那個被他們拋棄的故鄉裡。



  「你知道嗎?哥哥,牠讓我想起了,我們的母親。」


  灰色的眼眸閃過孩子般的神色。凱勒鞏嘆了口氣。


  其實,要不是後來的那些事,他還是家裡那個備受父母寵愛的孩子。



  「我真是敗給你。」


  凱勒鞏下了這個結論。


  「你就當作這是我唯一一次的神智不清吧。」


  「哥哥。」


  「嗯?」


  「我剛剛夢見安格羅德。」


  庫路芬的語調透露出一絲不可見聞的疲倦。凱勒鞏輕柔地撫摸著他的臂膀。


  

  安格羅德,他們的堂弟,跟他的親弟弟艾格諾爾在驟火之戰中陣亡;而他與他的弟弟……凱勒鞏面色複雜的看著庫路芬——則從那場戰役死裡逃生,進入納國斯隆德——安格羅德親兄長芬羅德的領地。



  他們的情誼早就結束在天鵝港的那場血親之戰裡。別人或許不清楚,他們曾經是親密無間的好友。



  「我知道,我有聽到你的夢話。」


  「將這種無聊的事給忘了吧。」


  嘴唇碰到的是依舊發燙的額頭,凱勒鞏把弟弟更往自己拉近。


  「我的兄弟……」


  他像夢囈般低吟著:「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,甚至是我自己。」




  完


  寫於2007年的5月20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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