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干之歌〈二〉
5.
涼州地區綠波蕩漾,全賴當地發達的灌溉工程。庫路芬對此相當好奇。當穿過滾滾荒漠,見到生機盎然的綠洲城市時,那種悸動與震撼,在這對費諾里安兄弟心中,繚繞久久。
慕容天真趁著休沐之日,領著凱勒鞏與庫路芬,來到城外。城北之處,湧泉如河,水面波光粼粼。慕容天真說,這就是開通的渠道之一。他大致解釋了灌溉渠道的佈局、修葺,與行水的管理方式。庫路芬提出很多問題與他討論;凱勒鞏拿出暗袋裡的燕麥塊,弄碎餵了停在他肩上的鳥兒。而後,慕容天真指向遠方綿延不絕的祁連山。春夏冰川消融,悠悠雪水,流過縱錯的水渠,滋養全境。
「我們有最肥沃的草原,最健壯的駿馬。」慕容天真拍拍愛馬說。
凱勒鞏初來乍到之時,就有留意到此地馬匹膘肥體壯。他曾經與另一戶鄰家的馬兒說過話。那是一匹三歲小馬,深棕鬃毛閃閃發亮。馬兒告訴他:「飽。」
南風吹來澤野的濕潤。姑臧因地理之故,仲夏時分格外涼爽。庫路芬佇立於溝渠旁,一聲野鳥長鳴,彷彿回辛姆拉德短暫的夏日。遙遠的夏季,也是這般乾淨明朗。直到最近,庫路芬才敢開始回憶北方要塞的一草一木,還有阿洛斯河與凱隆河上甜美的夜光。凱勒鞏看著弟弟的背影,一句話也沒說。
「夏末秋初,草原上有許多節慶,你們可以去看看。」慕容天真牽著馬匹到渠邊,讓馬兒低頭飲水。他略有所思地感嘆道:「這樣的場景興許不多了。」
「怎麼,你們的國主不是才剛迎娶魏國公主?」庫路芬問著。
雖然對當地局勢涉獵不深,但是綜合巷議與鄰人們的談話。庫路芬他們大致上能掌握住北涼的狀況。新任國主得位於兄弟鬩牆。爾後,他從魏都平城帶回河西王的封號,以及出身拓跋氏的王后,北魏皇帝之妹。
「戰馬、水草、土地,通往西域的財富。不是單靠聯姻就能滿足的。」慕容天真看向費諾里安兄弟說。對此,庫路芬與凱勒鞏彼此交換著眼神,他們曾經想利用同樣的方法,奪取富饒的多瑞亞斯。可是,拓跋君主走得更遠,魏軍幾乎橫掃塞外華北,劍指河西,亦不遠。
「那麼,新王后呢?她的兄長,就任由妹妹嫁入險境?」凱勒鞏忍不住眉宇深鎖。即使在這個世界晃蕩日久,他還是無法習慣次生子女們,可以如此平心靜氣地,締結非關愛意的婚姻關係。當然,因為露西安的故事,他也沒資格評論什麼。
庫路芬看了兄長的側臉一眼。流年的侵蝕,終究銷磨了凱勒鞏的傲氣。而庫路芬⋯⋯他低下頭,午後的日照將影子拉長。「蠢女孩,竟然隨便把自己嫁給了來路不明的男人。」有多久不曾想起雅瑞希爾?庫路芬早遺忘了。她的面容已渺遠。這才是他們真正失去她的時刻。
「胡族女兒,意志與勇氣可是堅硬如鐵。」慕容天真輕輕揮了下馬鞭。
此刻,天色尚明亮,日光穿透樹梢,在他們行經的道路上,留下濃綠陰影。
夜間。庫路芬一邊炙燒菖蒲、艾草與石榴花驅趕蚊蟲,邊對哥哥說:「今天提到河西王后時,不知為何,我想到了Irisse。」
「嗯?我們親愛的堂妹。」凱勒鞏把鼻子埋進庫路芬的頸項,親吻弟弟的鎖骨說:「沒想到,會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著。」
庫路芬臉頰緊貼兄長的頭髮。他拉出服貼於裡衣的項鍊,月色下,尾端懸掛的戒環,散發朦朧光輝。 [5]雅瑞希爾的亡故,帶走的,是他們少年無憂的年華。
今晚月明如水,映照滔滔而逝的谷水上。 [6]
6.
弓矢、號角、獵犬與馬匹,是凱勒鞏的生命樂章。他坐在馬背上,眺望藍天。澄空悠遠,涼月之風拂面,揚起了豐收,也吹來絲絲血味。一隻雄鹿優雅地奔走於野地。張弓,箭鏑破空,凱勒鞏注視箭矢飛去的方向。
那是祁連山下,綠草洋洋,群馬踏著碧波奔騰。
咚——是矢鏑射進獵物肉體發出的鈍聲。餘音非常細微,只有精靈敏銳的感官得以捕捉。凱勒鞏策馬而去,倏然,嗡!羽箭從後方飛來。凱勒鞏憑著直覺,判斷飛箭不是故意針對他。他微低下頭,果然,大雁淒厲的哀音迴蕩空中,雁影由天墜亡。輕快的馬蹄聲這時才跟上來。凱勒鞏蹙眉看向身旁,是位身穿白衣的鮮卑女孩。
如此年輕,憂愁從未進入她的眼裡。少女朝凱勒鞏露出一個俏麗又挑釁的笑容。微風送來往事,他與年少的雅瑞希爾打了個照面。記憶中的堂妹,白色衣裙在原野中翻飛,光艷動人。凱勒鞏回以溫柔笑意。不僅是對著遠去的故人,眼前的少女,為他嘴角的弧度雙頰緋紅。他當然明白少女心思,若是早年,他肯定欣然接受邀約。現在,凱勒鞏搖搖頭,逕自往前奔馳。留下少女鼓起腮幫子,作勢拉弓放箭,暗罵他不解風情。
他最喜歡獨自狩獵,或者說,獨自馳騁曠野森林。風起,葉落,花香暗浮。凱勒鞏聽見大地的低語。來自過去,源自現在,傳自未來,無數的聲音試圖與他對話。音調高低不一,雜亂無章,可是,其中又帶有某種規律。凱勒鞏打開心靈耳目聆聽,他們都在說一件事,是生命的生生不息。
此刻,他無拘無束,自由自在。蒼茫的天空,潺潺的河水,光影相錯的樹林,像個母親似的,溫柔地環抱住他。凱勒鞏在流金秋暉裡,笑得純真。他歡欣地轉過頭,喊了聲:「胡安。」
頓時,凱勒鞏勒馬止步。馬嘯長風,所有聲音戛然而止。耳邊,餘留樹葉沙沙作響,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婉轉鳴唱。凱勒鞏拉住韁繩,眼前,他放出的箭矢,不偏不倚地,射穿那頭雄鹿的咽喉。牠蜷臥於地,自健壯脖子流出的血液,染紅青草地。他抿嘴跳下馬,往前走去。雄鹿了無生息的雙眼,像顆玻璃珠似地,映出他青春如昨的面容。而他明亮的灰眼,已滿布滄桑。凱勒鞏用力拔出羽箭,鮮血噴湧。雄鹿剛死沒多久,身軀尚溫熱。凱勒鞏看了下鹿角,這是頭四齡牡鹿,才剛成年。
他閉上眼睛,四周落葉紛紛。再睜開眼時,色彩斑駁的樹葉,落滿了死亡的鹿身。他應該將這頭鹿扛回營地,這是今日最好的戰利品。可是,凱勒鞏蹲下身,闔上雄鹿的眼睛。他轉身,上馬,離開。馬蹄聲迴盪樹林。來時他獨身一人,去時也獨行。早就沒有獵犬輕盈的腳步,陪伴他左右。凱勒鞏轉頭回望,只見雄鹿冰冷的軀體。牠漂亮的皮毛,在林間灑落的殘光下,閃耀森森的輝芒。
離開樹林時,日影已偏斜。時間還未及傍晚,然而,鄰近秋日,夕暉染天色得早。凱勒鞏在返程中,遇到了一戶準備遷移牧場的牧民家族。夏秋之交,正值牧民轉換牧場。草原上隨處可見牧戶攜家帶眷,驅趕牲畜,準備前往冬季牧場。牧羊犬在羊群中前後奔跑,牠們就像雲朵,悠哉悠哉地前行。凱勒鞏在馬上靜靜地看著他們,並未與他們打招呼。這似乎是個七口之家,是個普通的牧民家族。
「阿干,阿干。」孩子朗聲叫喚。那是個性別難辨的小孩,他騎著一匹小馬,跟上一位騎花馬的少年。孩子拉著少年的衣袖,不知道說著什麼。凱勒鞏見到少年苦笑地抱起孩子,這對手足,共騎而行。少年低頭,對懷中的小孩耳語幾句,隨後,馬匹奔跑了起來。凱勒鞏聽見孩子快樂清脆的笑聲。
阿干,鮮卑語的「哥哥」。
「哥哥,你看!我也會騎馬了。」那是年幼的庫路芬,才剛學會上馬。
「來吧,Atarinke,我們接下來學習操控韁繩。」那是年輕的他,胸前貼著弟弟的後背,握緊弟弟的小手,專心指導著庫路芬。
凱勒鞏向來不喜歡黃昏。這個時刻,總有股韶光一去不復返的悵然。混合著老舊、晚風、還有許許多多的回憶⋯⋯
如果說他亂七八糟的生涯當中,還有什麼可堪慰懷的,就是他的家人了。凱勒鞏深吸一口日落感傷的氣息,他微微一笑,把重負留在了身後。
弟弟還在等他歸來。
[5]這裡謝謝友人二貍的點子。
[6]挪用王孝廉的〈歸〉,收錄於《彼岸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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