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干之歌〈三〉

7.

  今日一早,庫路芬就坐在窗前剪著彩箋。凱勒鞏端著一碗酥酪,走到他身邊。晨光熹微,凱勒鞏發現窗框覆蓋了層薄霜。四天前,他們還在草原享受朗日微風,轉眼,季節已白露。


  「把它吃掉。」凱勒鞏把碗遞給弟弟。


  「有加葡萄乾嗎?」庫路芬剛要接過漆碗,就被凱勒鞏一句「沒有。甜死你。」給弄得乾脆低頭繼續做自己的事。凱勒鞏一時語塞。他搔了搔一頭銀髮,將漆碗輕放在弟弟的食案上。


  「還嫌?這是今年最後的酥酪,全給你這個小混蛋。」凱勒鞏坐到桌子彼端的席上,盤起腿說。


  九月伊始,河西當地牧民就停止製酥與抨酥。要再品嚐這滑嫩香甜的奶製品,必須等到來年寒食。


  「你可以⋯⋯」庫路芬端起碗,吃下一口酥酪後說:「跟我一起分享,我不介意啊。」他舔了下嘴唇,語氣近乎輕描淡寫。


  凱勒鞏以食指抵住下唇,挑起眉頭。看著兄長,庫路芬聳了下肩膀。就在他舀起另一口酥酪時,凱勒鞏起身,走到庫路芬跟前,跪坐在小腿上。桌面映出兩人的身影。


  庫路芬眉眼舒展,將湯匙湊近凱勒鞏。然而,凱勒鞏嘴角微勾,拿走弟弟手中那匙乳白酥酪,轉而餵了庫路芬。庫路芬雙眼低垂,舌尖輕探,小口小口地,吸吮著醇美凝乳。。凱勒鞏灰眼變得更加晦暗。就在庫路芬吮盡那匙酥酪,凱勒鞏手指伸入弟弟烏羽色的捲髮內。他低下頭,朝曦在庫路芬濃睫上躍動。


  凱勒鞏嚐到弟弟口中的甜蜜與溫暖。


  姑臧城內的佛寺,正敲響第一百零八次的晨鐘。




  等到庫路芬甦醒,窗櫺上的白霜盡數消融。他睡眼惺忪,注視披起外衣的凱勒鞏,低頭替他裁切剩下的箋紙。庫路芬慵懶地伸展身體,於秋陽中再度合眼,他嗓音軟膩:「這些彩箋要價不斐,剪壞了當心我修理你。」


  凱勒鞏別過臉,笑著捏了下庫路芬鼻尖:「你還敢說。Moryo上次才警告過你,要再這麼浪費,他不會再替你付掉這筆帳。」


  「哼,才不會。反正他也習慣了。」說著,庫路芬把自己蜷曲成團,任憑意識滑入黑甜睡夢。他的世界,靜得只剩下哥哥剪切的箋紙聲音。啪嗒,啪嗒,凱勒鞏抬頭看向窗外,原來是庭院的桂花飄落。庫路芬散於席上的長髮,融進陽光。凱勒鞏不斷撥弄黑髮精靈的瀏海。


  雖然,這個世道稱不上太平,但涼州一地尚屬安穩。何況,世事早就與他們無關。凱勒鞏伸了個懶腰,捏一下肩頸,心想:真不曉得該說終於喜獲安適,還是被徹底屏棄、放逐。


  他把一疊裁切好的箋紙理齊,放在桌上。庫路芬有寫日記的習慣,但凱勒鞏記得,早年弟弟並不熱衷紀錄日常瑣事。也不知道是他在辛姆拉德,還是納國斯隆德養成的。當一切全被剝奪、遺忘、塵埃落定之時,庫路芬嫌棄起次生子女們的造紙技術。在這漫長歲月,他想方設法,尋找當下最精妙昂貴的紙張,將其製成日記本。


  卡蘭希爾不止一次抱怨五弟的奢侈行徑。有時,費諾里安們聚首,連梅格洛爾都會幫忙打圓場:「哎,總比當年他把玻璃磨成彈丸,打著消遣好吧。」


  聞言,凱勒布理鵬則笑著摀住嘴巴。


   

  拜庫路芬這個習性所賜。在他們共同居處,可以藉由這一本本的日記,找到他們在時日洪流裡,每個漫遊足跡。


  凱勒鞏抽起桌上一張寫滿字跡的黃箋。庫路芬把濃墨摻和細碎金箔,一筆一畫,宛如潑灑於黑夜海洋的月光。箋上的文字,並非為凱勒鞏所熟知,他無法判讀。他推測,這應該是庫路芬與此地的連結。凱勒鞏看向弟弟熟睡的臉龐。這紙黃箋,正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差異之處。



  凝視弟弟,凱勒鞏伸出手,摩挲親吻過無數次的柔嫩雙唇。良久,他湊上前,吻上庫路芬的耳垂。Curvo⋯⋯


  天光更加明亮了。




  等到夕陽西下。凱勒鞏問起早上看到箋紙內容。庫路芬先是微微一愣,隨後才說:「沒想到你會有興趣。」


  「你都寫些什麼?」


  「一首歌謠。你去游獵的時候,一位鮮卑歌手教我的。」


  托他們的罽賓友人之福。此次秋獵,招待他們的是位河西鮮卑貴族。與所有承平的游牧民族相同,主人家族好客又親切。只是,那些用來招待賓客的白煮肉,著實讓庫路芬難以消受。除此之外,幾乎沒什麼好挑惕。再怎麼差,也不會比當年流落於歐西瑞安要來得糟糕。


  篝火、歌舞、隱匿於迷霧裡的神鹿、美麗的天女,來自草原與森林的英雄事蹟。構成了這段短暫,鮮活的祁連末夏。


  庫路芬開始說起他聽來的故事。




  <b>在遙遠的遼東,有對異母兄弟。少年時代,兄弟二人感情甚篤。隨著年歲增長,部族的強盛,那些孩提時的純真笑語,於俗世紛擾裡消耗殆盡。最後,因為謠言的惡意離間,兄弟決裂。兩人所統領的部落,馬鬥相傷。爭吵的結果,導致兄長憤而離去,對此,弟弟懊悔不已。他派遣長老與使者向哥哥致歉,請求兄長回心轉意。哥哥卻以祖先當年卜筮後代必將分離的預言,回拒了弟弟。


  哥哥對著使者宣布:「諸位,你們可以試著驅使我的馬。若牠願意返回東方,我亦將跟隨牠的步履。」


  可惜,馬兒一心向西,不肯東歸。


  「這真是天意啊,可汗。」那位使者哭得傷心欲絕。


  「我們的子孫之國,繁盛昌隆。我的弟弟,你的國度將有百年盛世;而我,自當從玄孫開始興盛!」


  此後,兄弟再無相見之日。弟弟為了追思遠去的兄長,做了這首《阿干歌》。


  這對兄弟,就是慕容燕與慕容吐谷渾的肇基者。



  最初,弟弟子孫的燕國,雄峙一方。他的後代將這首《阿干歌》作為大樂演奏。[7]隨著國破家亡,如飄零落葉的慕容王族,將原本只限於宮廷大樂的歌謠,傳入民間。時日久遠,這些歌謠,變得詰屈聱牙,晦澀難解。</b>



  「所以,隔壁的慕容一家⋯⋯」凱勒鞏問著。


  「八成是當年亡國後,被迫西遷的燕國王室後裔吧。」庫路芬喝了口水,繼續說:「我們見過吐谷渾人,你忘了嗎?他們光是服裝就不一樣。」


  「我的確沒什麼印象。」凱勒鞏說。庫路芬聽得出兄長未言之語。對凱勒鞏而言,這不是值得他在意的事物。庫路芬把抄有歌詞的箋紙收好。突然,凱勒鞏捉住他的手腕,庫路芬蹙起眉頭,與哥哥四目相對。


  凱勒鞏撫摸庫路芬的手腕說:「我們與父親他們不同,也不是這對兄弟。」


  「但我們有類似的背景,相仿的遭遇。」庫路芬把手疊上說。


  當初,歐西瑞安的綠精靈,唱起屬於諾多王室的歌謠時,Ambarussa們忍不住放聲大哭。淪落的家族,一無所有的王子們。往事歷歷在目,它不曾遺忘,只能說,回過頭,已是尋常。


  父親說,他們的事蹟將會傳唱至阿爾達終結。即便偉大如他,也不能預料這個註腳:諾多的墮落與光榮,確實永遠流傳。也只有在星辰子民間流傳。就像這首《阿干歌》,轉瞬,變成深奧不可解的記載。


  即便如此,故事仍舊未完待續。畢竟,生命如同草原,春去秋來,死則又育。



  「嘿,這首《阿干歌》最後的歌詞是什麼?我剛剛聽過又忘記了。」凱勒鞏壞笑著輕晃庫路芬的腕部。


  「你白痴嗎!同樣的話我才不會再說第二遍。」看著凱勒鞏的表情,庫路芬除了想往哥哥臉上踹上一腳外,不做他想。



  「我的好弟弟,快告訴我。」


  「閉嘴!不要用這種口氣說這句話。」


  「Atarinke⋯⋯」


  「收起你那噁心的語調!」


  「我揹你去洗澡。」


  「我自己能走。」


  「那我抱你?」


  「滾!」



  庫路芬用力想掙脫兄長的箝制,凱勒鞏永遠有辦法逼他就範。或者,乾脆讓他在他懷裡軟成一灘水。


  哎。



  嗟嗟!人生能有幾阿干。

  嗟嗟!人生能有幾阿干。







[7]《魏書・吐谷渾傳》。


補充:這邊庫五的玻璃珠,請參考「韓嫣金丸」的典故。玻璃在早期是比黃金還珍貴的東西,所以二梅才會說那句話。X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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