紺碧之空〈一〉

鄂霍次克海的晴空



     一月末的下午,芬羅德收到一封寄自知床半島的信件。



  那日,他站在窗前,看向戶外,南方冬日綠樹依舊長青,午後陽光溫暖,但流動的氣息,到底透露了些許蕭瑟。芬羅德手持銀製拆信刀,俐落地劃開白色信封,隨後,取出內容物。那是張照片,以及一紙紺碧色的越前紙短箋。看到照片時,芬羅德不禁抽動下嘴角。他挑起右邊的眉毛,以他那雙與短箋顏色相仿的雙眼,盯著手中的照片。


  影中人正是他親愛的堂弟,庫路芬威・阿塔林凱。


  庫路芬身穿黑色禦寒大衣佇立船邊。鄂霍次克海的海面上,流冰如魚鱗般,映著日光,閃閃發亮。芬羅德無不諷刺地想:「真有閒情逸致。」

 

  盯著相片,他腦海中浮現的,是經年夢魘裡,堅冰海峽嚴酷的風雪;是他們這些遭到費艾諾家族所拋棄的親族,於深沉夜色下,如履薄冰的旅程。這個夢魘困擾他許久,那些輾轉難眠的夜晚,芬羅德總是哭喊著醒來。關於這一切,庫路芬全都知曉。看到這張照片,芬羅德認為,堂弟根本就是故意找麻煩,以報復他三個月前的冷漠反應。


  攝像中的庫路芬背對鏡頭,側過臉,表情似笑非笑,高挺的鼻樑,架著黝黑墨鏡,讓人無法看清他的神情。芬羅德皺起眉頭,伸出右手拇指,撫摩相片中庫路芬挺直的脊梁,但比起這個,芬羅德更樂意細細舐吻對方光裸背部的汗濕肌膚,享受庫路芬以那極富感染力的聲線,混雜興奮與痛苦,低喚著他的名字。


  庫路芬的嗓音,挺適合枕邊呢喃。


  他將照片湊近鼻尖,華麗馥郁的香氣繚繞。芬羅德仔細辨認,其中似乎有沉香、白檀、乳香等。[1] 庫路芬相當熱衷於各種奇工異巧,看他私人的社群網站,這陣子他似乎迷上調配《源氏物語》當中的薰香。跟庫路芬在一起,每天都有新鮮事。芬羅德心想。


     

  實際上,三個月前,庫路芬威・阿塔林凱,這位年輕俊美的前辛姆拉德特別市市長,才因一樁工人暴動案引咎辭職。

   

  彼時,芬羅德正在祖父芬威位於鄉村的別墅中,吃著祖母茵迪絲親手烤的蘋果派。電視上播放著這則記者會新聞時,他耳邊傳來祖父深沉的嘆息,祖母亦放下手中的茶杯,目光憂心忡忡地逡巡於他與祖父之間。電視上的庫路芬,如同以往,戴上金邊眼鏡,黑色合身西裝,語調儒雅溫文,向大眾為這則延續近兩個禮拜的暴動,訴說他的歉意與反省。芬羅德將目光轉向祖父,祖父正扶著額頭,越聽,眉頭更是深鎖。芬羅德原本想開口說些話時,茵迪絲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。看到祖母如此,芬羅德只得放棄。


  突然,一陣手機震動聲響,打破這令人不快的沉悶。是祖父的手機。芬羅德看見祖父接起,隨即從座位上離開,但他與祖母都聽見祖父說了句「喔,是費雅納羅啊,你們還好嗎?要回來嗎?⋯⋯」


  費雅納羅,芬威最鍾愛的長子,庫路芬的父親,芬羅德擁有一半血緣的大伯父。他是芬威與前妻迷瑞爾・希倫迪夫人唯一的獨生子。迷瑞爾在兒子讀小學三年級那年因病過世,芬羅德的祖母茵迪絲,則是芬威再婚的妻子。即便芬威與茵迪絲陸續生育芬迪絲、芬國昐、伊彌,以及芬羅德的父親費納芬等子女,他對這位長子的關愛,從來只增不減。


  對於繼母茵迪絲,費諾至多維持禮儀上的尊重,但對於兩位半兄弟,費諾與他們彼此間多少有些摩擦,特別是二弟芬國昐。有時候芬羅德這些小輩們,難免為自家父輩抱不平,私下議論著,「伯父這難搞的性情,根本是被爺爺寵出來的吧。」出乎意料,費諾倒是頗為疼愛芬迪絲與伊彌這兩位妹妹。芬羅德偶爾會在祖父家中,看見姑姑們跟大伯父有說有笑地走在一起。


  費諾與妻子諾丹妮爾育有七位兒子,庫路芬,是他們第五個孩子,他不論在外表,還是天賦秉性上,都極為肖似父親。芬羅德記得兒時,祖父芬威總會抱著幼兒庫路芬嘖嘖稱奇:「唷,我們Kurvo連噘嘴的表情,都跟爸爸小時候一模一樣呢。」


  庫路芬向來為父母所偏愛,父親費諾同樣對他寄予厚望,然而此次,這位心高氣傲的貴公子,在從政路上跌了一大跤。芬羅德看著電視上,與府僚們一同鞠躬道歉的庫路芬,忍不住嘀咕:「啊啊,我們可愛的小庫路芬威內心肯定爆炸了。」


   

  當晚,尚留在國內的芬威家族成員聚集一起。家宴以芬羅德的二弟歐洛隹斯所彈奏的莫札特 K.331為背景,芬國昐與費納芬兩兄弟不斷交頭接耳,大家長芬威則背著手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沈思。茵迪絲與兩位兒媳阿納爾瑞、伊珥雯正在閒話家常。芬羅德另外二位弟弟安格羅德與艾格諾爾坐在沙發上,互相擠眉弄眼。芬羅德正準備要撥電話給庫路芬時,就被堂兄特剛往庭院拉去。他們經過小迴廊,看到特剛的哥哥芬鞏正在陰影處低頭講電話,妹妹雅瑞希爾蹲在他身旁。特剛湊過來,低聲說:「我哥八成在麥提莫跟說話。」


  麥提莫,芬鞏從小最黏的就是這位大堂哥,現今仍是如此。而妹妹雅瑞希爾只愛跟著大伯父家的老三凱勒鞏與老五庫路芬,還有凱樂鞏養的狗胡安,以及紅髮雙胞胎安羅德與安瑞斯,在祖父的林子裡轉來轉去。


  「芬達拉托,小庫路芬威該不會就此退出政壇吧?」行經楓樹下時,特剛摸著下巴詢問芬羅德。


  「很難說。但我想,短時間內Kurvo不會出現在大眾面前,至少長輩們會讓他先避避風頭吧。」芬羅德聳聳肩回答。


  今日月色極美,白色月光潤物無聲,秋天的晚風揚起地上落葉,幾片枯紅樹葉掃過芬羅德與特剛鞋子邊緣。他們兩人並肩走在一起,特剛身上的古龍水味混著菸草味,隨著夜風吹拂,隱約在兩人之間浮動。芬羅德想起這陣子,庫路芬總是在他家陽台上與凱勒鞏通話,順便製造大量二手菸,有時候才半個晚上,庫路芬就抽掉一整包。回想自己這段時間,每天要跟煙灰缸接吻這件事,芬羅德並不怎麼愉快。轉念思及庫路芬當前所面對的壓力,芬羅德想想還是別繼續造口業。

   

  「芬達拉托、圖茹卡諾⋯⋯」這時,芬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,芬羅德與特剛同時向後望去。芬鞏朝兩位弟弟招手說:「大伯父一家來了,快進屋內吧。」


  芬羅德三人進入飯廳時,大家早已坐好位置。見到母親伊珥雯微微蹙起眉頭,芬羅德只好拉了拉特剛的衣角,一起朝長輩們微笑致歉。當他們兩人入座時,芬羅德剛好迎向對面庫路芬的眼睛,庫路芬朝他翻了個白眼,芬羅德試圖故作鎮定,有那麼一瞬間,他差點笑出聲。


  「好了,大家都到齊了,我們用餐吧。」芬威慈祥地說著。


  這頓晚餐,眾人吃得心事重重,特別是費艾諾家族的成員,連凱勒鞏與紅髮雙胞胎都沒心情開玩笑。芬羅德瞧了庫路芬一眼,只見庫路芬不停以刀叉戳弄食物,他幾乎沒吃下任何東西。



  好不容易熬過這如同一世紀般漫長的時間,芬羅德只想趕快到外頭呼吸一下新鮮空氣,但接下來,才是今晚的重頭戲所在。庫路芬與父輩們一同上樓進入祖父的書房。茵迪絲拍拍諾丹妮爾的手,輕聲安慰她。芬羅德則與凱勒鞏交換了下眼神,凱勒鞏下意識地不停撫摸愛犬胡安的頭。庫路芬這個弟弟是凱勒鞏的心頭肉,他甚至比當事人要來得緊張。相比之下,芬羅德這位堂兄兼情人,簡直平靜得沒心沒肺。只有芬羅德明白,這些夜晚,他總是懷抱睡得一臉倦容的庫路芬,不停親吻他的額頭。   


  當牆壁上古老掛鐘,敲響十點的那刻,芬威一行人走了下來。走在最後的庫路芬臉色慘白,芬威三子各自的表情也好看不到那裡去。環視一圈,芬威艱澀地開口說:「剛剛我們跟黨內通話協調後,Kurvo先辭去其他職務,出國當訪問學者一年。之後再說吧。」


  凱勒鞏頓失力氣,要不是他二哥梅格洛爾與四弟卡蘭希爾趕緊扶住他,凱勒鞏肯定立刻摔倒在地。芬羅德他們也看見大伯母諾丹妮爾走上前,將庫路芬抱個滿懷,芬羅德發誓,這是他們初次聽見以意志堅強著稱的費諾夫人,低聲啜泣的聲音。


   

  直到庫路芬出國前,芬羅德始終沒與他見面,兩人之間連一通電話也無。說好聽一點,芬羅德不想打擾費諾里安們相聚的日子,講難聽點,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幾乎宣告政治死刑的庫路芬。因此他想到最溫柔的做法,還是讓庫路芬多多跟父母兄弟在一起。芬羅德倒是從弟弟安格羅德那裡得知,歐洛隹斯與他還有艾格諾爾、庫路芬、凱勒鞏及雅瑞希爾,有自己的小群組,每隔兩三天會聊聊近況。孩提時代,堂兄弟間,要算安格羅德與庫路芬的感情最好,長大後,兩人交誼依舊,只是不如往日。

   

  日後,特剛總是拿這點打趣芬羅德,「想不到芬達拉托你可以絕情到這種地步啊,嘖嘖。」



  庫路芬是在十一月初的一個清晨離開。


  「抵達目的地後,寫個訊息給我好嗎?」芬羅德在通訊軟體上留下這句話。之後,他幾乎每天傳訊息問候在大海彼端的堂弟。但他收到回覆時,已經是十二月中旬的事了。

   

  距離他收到現在這封信,又經過了一個半月。芬羅德拿起手中的箋紙,庫路芬以金色墨水寫下:鄂霍次克海的晴空,很像你眼睛的顏色。







[1]這是《源氏物語》中的黑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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