寶物
聽到門扉被推開的聲音，羅瑞琳德從雕塑作業中抬起頭。
羅瑞林的光芒靜靜流淌而入，一個矮小的身影走了進來。那是一位年約五六歲的小男孩，他穿著一身紫紅天鵝絨衣袍，手裡攥著一隻略顯陳舊的絨毛兔子——這應該是他心愛的玩偶。
小男孩見到屋內還有陌生人，立刻裝出穩重的表情。可惜，他開口就是：「媽咪在嗎？」
羅瑞琳德忍不住摀著嘴噗哧一笑。小男孩蹙起眉頭，用灰藍色的眼睛瞪了她一眼。她放下手中的工具，輕快地回了句：「諾丹妮爾夫人暫時外出，應該等一下就回來。」
「好吧，我在這裡等她。」小男孩轉身把門關上後，走到羅瑞琳德身旁，好奇地看著她正在進行的項目：「游隼？」
「是的，是游隼。你好聰明啊，還認得出這是游隼。」羅瑞琳德露出個開朗的笑容。小男孩聽到這個稱讚後，只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。他抱著兔子玩偶，墊起腳尖，觀察這個半完成的游隼塑像說：「Turko常教我認識小鳥。」
這時羅瑞琳德才注意到小男孩的長相。
他有雙眼角微揚的大眼睛、較之一般男孩更為秀氣的五官，最重要的是，他十分酷似費雅納羅王儲。羅瑞琳德意識到，這個小男孩是王儲家族的第五王子，庫路芬威。上次羅瑞琳德見到他，是在他的命名儀式上，當時他還只是個小嬰兒。而王儲殿下將自己的父名給予幼子時，可是在精靈間引起一陣熱烈討論。
「殿下，我現在可沒空陪你喔。」
「無所謂，妳忙吧，我可以自己玩。」
說完，庫路芬威擺擺手，開始他對母親工作室的探險。羅瑞琳德忍不住翻了個白眼。傳聞果然不假，這位小王子真的被家人寵壞了。不過，她眼下也確實沒時間陪伴一位精力旺盛的孩子。但是，這個工作室內，還是放有對孩童而言過於危險的物品，羅瑞琳德只好一邊工作，一邊聽小庫路芬威不斷發出的各種聲音。她自己也有位年歲稍長於庫路芬威的弟弟，歷來的經驗告訴她，小孩只要會吵就沒事，但只要安靜就一定沒好事。
時間一點一滴消逝，羅瑞琳德終於停止作業，她雙手插腰，對著剛完成2/3的作品做了個鬼臉。心想，兩天後大概就可以準備上色，應該趕得上父親的孕育日吧？羅瑞琳德將目光轉向窗外。微風吹動窗簾，留下悠然的影子。下午這段時間總是特別寧靜。馥郁的樹香、歡快的鳥鳴、鉻黃的天色，還有遠方流動雲影，整個維林諾好像只剩這些事物。她向來很喜歡這個時刻，閒適又安靜。
等等？安靜！羅瑞琳德瞬間從座位上站了下來，馬上將注意力拉回室內。她完全忘記現場有位正值惡魔年紀的男孩，而且他還靜得不像話！當羅瑞琳德看到庫路芬威拿起畫筆，開心地塗著諾丹妮爾親手繪製，正待著色的畫像時，她忍不住大喊了一聲：「MY VALA！庫路芬威王子快住手！」
聽到她這麼一喊，庫路芬威握住筆桿，呆滯地看著提起裙擺朝他跑來的金髮少女。她的表情好像每次Kano逮到他在羊皮樂譜上塗鴉一樣。
「喔喔。」庫路芬威立刻跳下椅子，抱著小兔子，擺出最天真無害的表情，然後，微笑，微笑。眼前這個試圖裝可愛矇混過關的王家小鬼，讓羅瑞琳德眉頭深鎖，一看到已經塗上孔雀藍色的畫像，她挫敗地嘆了口氣：「這是茵迪絲王后委託諾丹妮爾夫人的肖像。」
「茵迪絲奶奶才不會罵我。」庫路芬威鼓起臉頰，眼睛向下飄。
「但你母親可能會。」羅瑞琳德連忙收拾好畫具後，就一把抓住男孩的小手，將他帶往公用休息區安頓。隨後，她拿了杯墊，順手倒了杯冰鎮果汁，放在庫路芬威面前。她坐在臉頰鼓鼓的小王子旁邊，雙手交疊在藍裯裙上，語氣微慍：「難道沒人教你不能亂動別人的東西嗎？」
「我很少做這種事。」庫路芬威雙手捧起杯子，喝著清涼的果汁：「我只要不受傷，大家都不會生氣。」他將還剩一半果汁的玻璃杯放到杯墊上，隨後低下頭，揉捏兔子毛絨絨的前掌。羅瑞琳德心想：是都不會生氣？還是全被王儲殿下攔了下來？
費雅納羅王儲對這位肖似自己的幼子，可說是溺愛至極。先前她聽姑姑阿納爾瑞王妃提到這點，姑姑還打趣說：「他還在襁褓中的時候，費雅納羅只要不進工坊，簡直是走到哪就抱到哪。喔，提耶科莫也是。」
「那請你自己跟諾丹妮爾夫人解釋，我不管你了。」羅瑞琳德拿了顆橘子放到庫路芬威手中。庫路芬威使勁掰開一半，而後，伸手拉了拉羅瑞琳德的裙子。羅瑞琳德轉過頭來，看見庫路芬威眨動水汪汪的眼睛，把一半的橘子遞給她。
羅瑞琳德笑聲清亮。她一手接過橘子，側了下頭，鎏金似的長髮嘩啦啦傾瀉而下，俏皮地問：「這樣就想收買我啊？庫路芬威殿下。」
庫路芬威拿著一瓣橘子，繼續以幼貓似的神情看著眼前的大姊姊。他咬了口橘子，咀嚼吞嚥完才說：「沒那個打算。」
「喔。」
「媽咪也不會罵我。」
「你就這麼篤定？」
「當然！」
這時，工作室的門扉又被推開。庫路芬威一見門外的身影，立刻放下吃了一半的橘子，朝雕花門飛奔過去。
「媽咪！」
諾丹妮爾完全沒料到會在這裡見到小兒子。她蹲下身，張開雙臂，將撲進懷裡的兒子抱個滿懷。紅髮的王妃在金銀互融的光芒裡，親了親兒子嫩嫩的小臉與脖子：「Kurvo，寶貝，你怎麼會來這裡？」
說著，諾丹妮爾抱著兒子站了起來。羅瑞琳德揚起嘴角朝她行了個禮。因為還抱著庫路芬威，諾丹妮爾只能頜首致意。她帶著些許歉意：「抱歉，蕾拉。今天路上有些事情耽擱了，沒想到會拖這麼久。」
「老師，沒關係的。剛好我也快完成作品了。」羅瑞琳德轉向快剩收尾工作的塑像。與此同時，諾丹妮爾也看向那座佇立枝頭的游隼塑像，微笑著說：「啊，這個進度比我們預估的都快呢。真是太好了，蕾拉。」
「是啊。」羅瑞琳德也以信心滿滿的語氣回覆。
「媽咪。」庫路芬威環抱母親的脖子，順勢將頭放在母親的肩頭：「我今天有跟這位女士分享橘子喔。」
「唷，這麼難得。你是不是又調皮了？嗯？」諾丹妮爾話雖這樣說，但她還是親了一下兒子的額頭。庫路芬威扁起嘴，雙踝在母親身後轉來轉去：「您怎麼沒問我今天來這裡的原因？」
「為什麼？Moryo不是說好要帶你逛市集嗎？」接近收穫時節，提理安城內都會有為期整月的慶祝活動。最受孩子歡迎的，就是熱鬧繽紛的玩具市集。諾丹妮爾記得，四子卡蘭希爾打算今天要帶弟弟去玩具市集遊玩。
「我這兩天不想理Moryo。」庫路芬威把玩母親的紅寶石墜鍊，悶悶地說。
「好吧。晚餐的時候，我會問Moryo發生到底什麼事。但是⋯⋯」諾丹妮爾看了看正在忍笑的羅瑞琳德，她刮了下兒子的鼻尖：「你還沒說，你今天有沒有聽話？還是有惹羅瑞琳德小姐生氣？」
庫路芬威什麼話都沒說，只是緊緊抱住母親。他將臉埋進諾丹妮爾的頸項，嗅著他自出生以來最熟悉的香氣。諾丹妮爾再度看向羅瑞琳德。容貌明艷的少女指了指王妃懷裡，正在耍賴的小王子。
「阿塔林凱？」聽到母親轉叫自己的母名，庫路芬威抬起臉，閃撲著遺傳自父親的灰藍眼睛，他摸摸諾丹妮爾的臉頰線條，給了母親一個吻後說：「我沒有惹羅瑞琳德小姐生氣。」
知子莫若母，諾丹妮爾以懷疑的神色看著兒子，但神情依舊洋溢著慈愛。看了母親一眼後，庫路芬威再度趴進媽媽懷裡：「您不可以處罰我。」
「小壞蛋，你到底又做了哪些惡作劇？」諾丹妮爾輕拍了兒子一下。庫路芬威手指纏繞母親火紅的捲髮，大聲嘆了口氣。由於他的聲音實在太稚嫩了，諾丹妮爾跟羅瑞琳德也忍不住笑出來。
「您去看看茵迪絲奶奶的畫像吧。」庫路芬威終於鬆口。
諾丹妮爾疑惑地看著羅瑞琳德，金髮少女嬌俏地說：「老師，請跟我來吧。」
一見到諾多王后的肖像半成品，諾丹妮爾倒抽了一口氣。庫路芬威更像隻樹懶，緊緊摟住母親。諾丹妮爾挑起眉毛，再度拍了兒子的屁股幾下。可是，羅瑞琳德注意到諾丹妮爾根本沒有出力。庫路芬威將鼻尖貼著母親，他說：「我只想幫忙嘛。何況，茵迪絲奶奶也很適合孔雀藍啊。」
「你這個搗蛋鬼的理由最多，今天不准吃飯後甜點了！」
「媽咪⋯⋯」庫路芬威將尾音拖長，一雙小手捧著母親的腮邊，他噘起嘴：「可不可以改明天？今天是焦糖布丁，那是我的最愛呢。」
「做錯事還敢討價還價。我也會告訴你哥哥們，不准私底下給你布丁。」諾丹妮爾抬了抬兒子小小的身體，輕柔地捏著他的嘴邊肉：「還有你爸。」
「哎，糟糕透頂的一天，比胡安的毛還糟糕。」說完，庫路芬威索性就攤在母親懷裡。諾丹妮爾與羅瑞琳德是完全哭笑不得。但羅瑞琳德仍然行了個歉禮：「老師，對不起，我沒有留意到王子殿下的行為，這點是我的疏失，請原諒。」
「是這個孩子太過頑皮，造成妳的麻煩，我這個當母親的才該道歉。」諾丹妮爾上下撫摸兒子的背脊：「Kurvo，下來。向羅瑞琳德小姐說對不起。」
說著，諾丹妮爾再度蹲了下來，讓兒子離開自己懷抱。
庫路芬威也貌似乖巧地說：「對不起，讓妳困擾了。」
羅瑞琳德安靜微笑，接受了小王子的致歉。只是，趁諾丹妮爾對著肖像沉思之際，庫路芬威悄悄地比了個安全過關的手勢。羅瑞琳德再度翻了個白眼，她不露痕跡地以食指點了點。兩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下心情。
「阿塔林凱。」諾丹妮爾揉亂兒子的頭髮：「明天你就來當媽媽的小幫手，到這幅畫完成為止。」
「可是Turko說好明天要帶我去找歐羅米。」庫路芬威抱住母親的大腿，仰起一張小臉，諾丹妮爾捏了捏兒子的鼻尖：「我會跟Turko說原因。你啊，下次再搗蛋，就讓你二哥來修理你。」
「才不要！Kano兇起來最可怕了。」
聽到這些對話，羅瑞琳德不自覺地流露疑惑。諾丹妮爾只能搖頭苦笑：「全家只有馬卡勞瑞有辦法治得住這小鬼，不然，我們所有人也常拿他沒轍。」
隨後，紅髮王妃又幸災樂禍地補充一句：「連他爸也是。」
啊，這真的是⋯⋯羅瑞琳德雙手摀住嘴，與諾丹妮爾呵呵地相視而笑。
「去帶泰爾佩，我們要回家囉。」諾丹妮爾對庫路芬威說。
羅瑞琳德家族的馬車，是在泰爾佩瑞安點亮天際的時刻來接她。臨走前，她目送這對手牽手，愉快地唱著歌的王族母子離開。馬車輪軸的轉動聲，在羅瑞琳德面前停止。御者下來打開車門。只是，準備登上車廂之際，羅瑞琳德突然轉頭望向前方，剛好，小王子也在同一個時間回頭。微風中，兩人深深對望了一會兒，在彼此的眼裡，那一瞬間，他們竟然同步做出相同的表情。
然而，他們還是揮揮手，道再見。
這是庫路芬威童年與羅瑞琳德少女時代的一個片段。那是記憶中，有如珠寶閃閃發光的片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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